康美药业换了一家审计师

审计，被视为资本市场看门人的存在，内部却自嘲和民工兄弟没差。

中国资本市场有4000多家上市公司，每家每年要发年度财务报告。每个报告期内剩多少资产、挣了多少赔了多少，要清清楚楚的罗列在“利润表”“资产负债表”“现金流量表”三张表中。

每年，上万份上市公司财务报表中，汇聚着中国资本市场最重要的信息，传递给数以亿计的投资者，几乎对所有的投资决策产生影响。

谁来为这数千份年报提供合理保证？负责审计的会计师事务所。

一线的审计员工有着出不完的差和加不完的班。上山数过鸡，下海点过贝，东北查过人参，西北爬过矿山......数万元至上百亿元的资产一一清点，为的是给出准确信息，维护资本市场秩序。

但审计人的工资却低于大多数人的想象。部分内资所的初级审计员（也称作审计助理），每月只拿着3000元至5000元不等的基础工资，其余要看年终奖和项目绩效。

随着近两年资本市场监管趋严，财务造假事件连发，审计行业的声誉受到影响，每一个审计员工作量不断加大，工资却不动声色。人员流失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会计师事务所面临的最大挑战。

最近，会计师事务所的老板们终于给资本市场的“守门员”加薪了。

涨薪，能让审计人员为投资者更好守住市场的大门吗？

近期，以天职国际为代表的内资所陆续宣布涨薪，直接对标“高大上”的四大，起薪跃至万元以上，涨幅达46%，有审计员直呼“以后给天职当牛做马”。

在此之前，审计行业内部，从国外进入的四家会计师事务所品牌（以下简称“四大”，包括安永、毕马威、德勤、普华永道）有着明显高于国内会计师事务所品牌（以下简称“内资所”）的形象地位。

这层光环，不仅是对外更高的品牌溢价，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四大新员工万元上下的收入。

2021年9月，继“四大”中的毕马威、安永和德勤之后，普华永道也宣布涨薪，审计线新入职应届毕业生的薪资上调至11588元/月。

（网传近五年四大起薪）

据市界了解，北京德勤的起薪比网传更高，达到了11000元左右。

但“四大”起薪高早已不是新鲜事，每年上涨几百至千元也并不足为奇。

让业内颇为意外的是，内资所也在今年拉开了大幅度涨薪的序幕。

9月，天职国际先是宣布从明年1月1日开始，一线城市审计人员的起薪上调至10300元，对标四大，二线城市也上调到了8000元。

虽然也有不少人吐槽，月薪涨了，市内差补和奖金却砍了，忙淡季可能也不会存在了，但总体来说， 审计A1和A2职级（最基础的两个级别）月薪平均涨幅约46%，综合年薪涨幅也在30%左右。

第一声枪响，各家内资所紧随其后，天健、立信、大华、容诚和致同等会计师事务所陆续传出涨薪的消息，幅度不一，有被吐槽只涨500的杭州天健，也有起薪从6000直接涨到1万的北京致同。

不论多少，“涨薪”已经成为一个行业趋势。

内资排名前八的会计师事务所（以下简称“内资八大”）一位员工告诉市界，其所在事务所已经实施了助理级别的涨薪，从基础工资到绩效系数都有提升。

此次涨薪幅度较大的，主要是会计师事务所内级别最低的审计助理，更高级别的高级审计员、项目经理等，暂时还没有具体的涨薪消息。

在此之前，四大的起薪虽然高于内资所，但二者有截然不同的薪资结构。

内资所审计员的薪酬构成比较复杂， 分为基础工资、出差补助、年终奖、项目绩效几个大的部分，前两项逐月结算，后两项分批次集中发放，这样就可能导致平日审计人员实际到手的工资较少，内资八大中有的月薪甚至只有3000元左右。

起步虽低，但随着工作年限的增长，审计人员的基本工资、年终奖和项目绩效都会增长，基本工资在总收入中的比重也会有所下降——虽然不像医生一样越老越值钱，但有经验的审计员工同样更吃香。

相比之下，“四大”主要采取固定薪资（13薪）加上出差补助、证书补助的形式，基本按月发放，全年收入较为平均地分到12个月，没有特别明显的“先苦后甜”。

这种情况下，四大其实只有低级别审计人员的工资整体上高于内资八大，到了高级审计员和项目经理这样的级别，两者的收入孰高孰低就全凭个人能力了。

不同的薪资结构背后，四大与内资八大之间的业务模式也并不相同。

某内资八大首席合伙人告诉市界，内资所的平台和对IT的应用程度不如四大， 前者更多采取师傅带徒弟的模式，后者更多依靠IT技术。

如果拿做菜打比方，同样是做土豆，内资更像饭馆里的青椒炒土豆，需要跟着师傅从刀工练起，在既有的框架内一步步传授经验。后者则像是快餐店里的炸薯条，有了精准控温的设备，更容易做出全球统一的标准化产品。

该合伙人认为， “内资所的这种模式，某种程度上更依靠小朋友（低级别审计人员）们在一线发现蛛丝马迹，一层层上报并解决、披露，如果小朋友们都麻木了，审计情况就很难得到保证。”

如此，针对初级审计员的涨薪就这样开始了，天职国际成为第一家月薪迈入“万元”时代的内资所。

有合伙人告诉市界，据其了解，其他所陆续都会跟上，且大多参考市场价格，整体薪资不会比天职低多少。

但也有另一家事务所的合伙人表示苦恼，认为涨薪的结果还是会和期望值之间存在差距，“毕竟现在刚毕业的孩子们期望值都很高，有时候也不是特别理解”。

“审计民工”的自嘲由来已久，为何这此时突然大幅涨薪？

原因是多方面的。

首先， 近几年资本市场财务造假爆雷事件频发，行业认同度有所降低，监管趋严，审计人员工作量不断加大，收入却难以得到提升。

一系列的连锁反应逐渐发生，近两年已经到了一个从量变转化为质变的临界点。

某排名前五的内资所在职审计员告诉市界，“一个30人的部门，今年已经走了15个人”。

新证券法下，欺诈发行的最高罚款，从募集资金的百分之五提高到募集资金的一倍；信息披露违法行为的最高罚款金额，也从六十万元提高至一千万元。

2021年11月12日，我国首单特别代表人诉讼案——康美药业案一审宣判，审计机构正中珠江会计师事务所因未实施基本的审计程序，需要对康美药业亿元的罚款承担100%的连带赔偿责任。

在此之前的2021年2月，证监会已经对正中珠江没收业务收入1425万元，并处以4275万元罚款。

正中珠江2018年至2020年收入分别为亿元、亿元和亿元。

这是国内会计师事务所收到的最大一笔罚单——对内起到警钟长鸣的作用，对外却一定程度上给行业声誉带来了不良影响，也因为监管趋严，无形中加大了审计员的工作量。

某内资八大合伙人告诉市界， 监管标准越来越高，就要在更短的时间内完成更多的工作，具体来说包括凭证抽样数量的增加、往来函证回函率的提高、存货盘点范围的扩大，以及亲赴银行进行借款函证等等。

这些都要耗费一线审计人员更多的时间和精力。

其次，得益于创业板、科创板、北交所带来的更多机会，这几年事务所的IPO项目数量增加，其中不乏一些业务质量欠佳的公司，辅导起来难度很大，有审计员表示， “和折磨我们没区别，工资还不成正比”。

在强大的工作压力和居高不下的离职率面前，涨薪成为必然趋势，四大“插足”A股并开启抢人模式，进一步推动了这种趋势。

不止一位内资八大合伙人表示，目前人力资源方面最大的竞争对手其实是四大，尤其安永。前几年四大做A股项目并不多，更多的还是美股、港股的大项目，但这类高收益的项目越来越少，他们也只能“退而求其次”，着眼A股。

某内资所项目经理告诉市界， 不少所里的项目都被安永拿下了，对方报价跟内资所差别不大。猜测是因为和其他四大竞争激烈，也看到国内企业赴境外上市有所减少，于是开始了战略调整。

Wind数据统计，相较于2015年和2020年，四大2020年的A股审计项目有明显增长，其中安永增长最多，相比2015年净增45家，其次是毕马威和普华永道，分别净增25家和24家。

业内人士表示，德勤近几年在往IT方向转型，A股审计业务并不如另外几家上心。

一位南方天健所离职员工告诉市界，自己就是接到了毕马威和普华永道的HR电话，最后跳槽到了后者。

以上种种原因指向，涨是一定要涨的，但“怎么涨”又是一个问题。

从已知的几家内资所涨薪情况来看， 不管是天职国际还是天健、容诚，初级审计员都是这次涨薪最主要的受益者。

多位审计员表示，离职员工中职级偏低的审计员居多，他们大多选择四大或者企业内控、内审岗位作为跳槽目标。

部分原因在于，事务所的年终奖和项目奖金大多会延后发放，中高层已经“熬”了不少年头，跳槽意味着损失更多的奖金，也可能失去即将晋升的机会，不像“小朋友”那么洒脱。

也有合伙人表示，以前的小朋友可以接受年终奖和绩效这些预期收益，但现在的小朋友更“现实”，相比于年终奖，更倾向直接谈好一个月多少钱，拿多少月。

“局部涨薪”虽然可以弥补内资所和四大在初级审计员方面的薪资差距，但也引来其他问题。

内资所项目经理元路认为，涨底薪可以吸引更多小朋友进来，但如果想要留住人，还是要从买房这些影响更大的层面着手，或者是通过某种长期就业协议及对应奖励来锁定人才。

合伙人的考虑则是，若助理级别薪资上调，高级别审计人员工资不涨，那么辛苦几年工作下来，后者的工资水平可能和一个初审相差无几，心里肯定不平衡。

那么，为什么不能“普天同庆”，大家一起涨？

某内资八大合伙人表示，现在内资所竞争激烈，比如占业务比重10%左右的央企业务，近两年就出现招标价格大幅下调的情况，整体业绩压力不小。

具体来说，以前央企审计项目并没有大规模采取招标，各家都有机会去谈一谈，价格空间大一些。但后来有具体的规章出台，很多项目改成了招标形式，而且招标文件里还直接写明“最低价中标”，大家只好比着降价。

现在，为了防止恶性竞争，“低价中标”被更替为综合考虑各种指标，但还是会存在“默认低价中标的情况”，价格竞争依然激烈。

竞争愈发激烈的情况下，最大程度上发挥涨薪的边际效用，成为当前解决招人难的应急方式，初级审计员也成为此轮涨薪的最大受益者。

涨薪动作的背后，合伙人希望解决事务所招人难的问题，而资本市场更关心的，则是涨薪之后，能够从多大程度上降低财务造假和审计失败的概率。

有合伙人认为，涨薪对减少审计失败会起到一定作用，但属于一个 非充分必要条件 。

涨薪可以提高人员保有率，也意味着更高的审计底稿完成质量。但在此基础上，还需要“上头”的合伙人守住职业道德底线，才能够更大概率减少审计失败，预防财务造假。

从审计员的角度来看，涨薪与减少审计失败之间的联系微乎其微。

某内资所项目经理认为， 爆雷这种东西，不是底稿层面能解决的问题，某上市公司出事的几年前，我们所就不接这个项目了，因为领导有预见性。

内资八大的审计员元路也认为，涨薪的目的更多还是在于扩大业务量，增加会计师事务所收入规模。

至于审计失败，在他看来有些时候属于“主动失败”， “你觉得正中珠江在康美药业这个事情上，合伙人不知道康美药业造假这个事吗？”

即便如此，元路仍然认为，不管是正中珠江还是瑞华的审计爆雷，都是行业内非典型案例。

比如早前在康得新项目上爆雷的瑞华，属于前期大规模扩张过程中兼并一些小所埋下的隐患，并不能代表整个招牌的专业能力和职业道德。

在他看来，上规模的会计师事务所，不会存在系统性的合谋造假。

一个招牌背后是几千个人的饭碗，不会因为个别合伙人的利益动摇其他合伙人的根基。就算有合伙人禁不住诱惑，也会有质控部门把关。

既然涨薪治标不治本，那么对于当下国内会计师事务所来说，什么才是减少审计失败的更有效途径呢？

某内资所首席合伙人向市界表示，“一体化”是一个关键。

所谓一体化， 最重要的特征是整个会计师事务所只有一个“利润中心”，大家不能分灶吃饭。要统一收支调度，也有一套共用的制度和体系。

这位合伙人认为，如果一家事务所不做一体化，那么在分所众多的情况下，各家合伙人各自为政，很难保证是不是有合伙人存在“胆子大，捞一把走人”的心态。

与此同时，一家事务所内，审计项目由部门合伙人谈业务、执行业务。但需要由统一的质控（质量控制）合伙人把关，审核业务风险。但实际情况是，级别再高的质控合伙人也很难比首席合伙人更有话语权。

当质控合伙人和项目合伙人意见相左时，如果有一种相对公开透明的机制来维持所谓的专业，将对良好的内部治理起到重要的支撑作用。

一位接触过正中珠江会计师事务所的业内人士表示， 正中珠江虽然有独立的质控，但在质控合伙人和部门项目合伙人意见不统一时，还是会以后者的意见为主。

这或许也是康美药业审计失败的原因之一。

当然，更大的层面上，被审单位既是会计师事务所的雇主，也是其需要审计的对象，这个延续已久的业务模式，从根本上造成了会计师事务所面对被审单位时的尴尬局面。

从减少审计失败的角度来看，审计助理涨薪固然是治标不治本，但治标总比不治强，这是一个好的开始。

（作者 | 林夏淅 编辑 | 李曙光）